墓英俊

基尔伯特,我爱你如同热爱月亮
493211551

排版@笠间卓巳,欢迎约稿

留个评论让我知道你看过吧

aph普洪//关掉太阳

《白日皱火》PART 2

第一部分请见 @盲人N 《浮木》

是同一个故事的两个视角,也可独立阅读

————————————————————————


麦尔森先生在持续进行他清嗓子、咳嗽、发出拖长的嗯嗯声再咳嗽的循环。他甚至不是一台讨人厌的机器,这恼人的动静并没有形成精确的规律,时不时会有急促的、好像要死掉的声音撞击在诊室的墙壁上,又大力地弹到基尔伯特的脑袋上。


“我并非找不到活儿干……他们烦又吵,”麦尔森似乎很想把手指伸到喉咙里,碍于基尔伯特凝重的表情而只能继续咳嗽,“我老婆比他们更吵,成天不忘在乎那一两个子儿的酒钱……我总能听见……”


钱。通常来到基尔伯特这的人缺钱。你们可以省下这笔诊费,特别是见到我后,或许会更赞同我。基尔伯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麦尔森嗓间巨响的掩盖下讥诮。还有一些人缺别的东西,但通常可以被酒灌满。这和他在很多年前预想的,他所要与之搏斗的那些虚妄又可怕如妖魔的东西大有不同——或许他们不必来这。但他们期待一些安慰、回应,或者药物——大部分人不需要药物,而偶有几个真正应当接受它们痛苦的人仍在泥淖里自我消解。


咳嗽声停了,海德薇莉·伊丽莎白用她那双锐利的绿眼睛直直地凝望他。


她是。


“……我有什么问题呢?”


来这里的人一般不至于等到基尔伯特开口问。他们通常有很多话可说,应该是很多人误会了他的科室名——他有时会错觉自己是区教堂的神父,做着礼拜却依然挨饿受冻的人来找他寻求喜乐。也有患者期待他可以介绍工作,很难说不比他真的回答“你们也要照样喜乐,并且与我一同喜乐[1]”荒唐。


海德薇莉不缺少什么,但这并非什么好事。正常的人行走于安全又陈旧的轨道,被绝望驱使,直言自己缺东少西。这绝望通常死朽,一方面被她,或被基尔伯特鄙视,另一方面,这又因为是灵魂熄灭前可抽出来汇入星河的唯一一点东西,而被隐秘地艳羡着。


我有什么问题呢?基尔伯特已经很久不这样想了。他在脑海中描摹她母亲的形象,甚至可能在某个街口见过那位夫人。无数个海德薇莉夫人与他擦肩而过,温和些的同情他,凶恶些的拦住他,不分场合将他绊倒,甚至要拂去他疲累的呼吸留下的痕迹。


好似摔累了的伊丽莎白摊开手,但并非要给他展示什么东西。他也无法找到合适的词汇去填上这个窟窿。他通常能做到,如果对面不是一个真心询问他如何活下去,或如何死去的少女。


那天的晚些时候,他在那双手上放下两颗水果糖。如果他可以赠予她那样一颗坚硬的心,他想他会毫不犹豫地给她。但他只能给出这样不成样的安慰,因为人们说甜的东西会让人快乐。可食物永远在体外环境,他时常在内心反驳,它们进入口腔,离开肠道,稀烂地离去。伊丽莎白将糖接了过去,而后跑向漆黑的夜幕。


 


基尔伯特总想着自己可能很快就要死了。这个念头很早就出现在脑子里,并挥之不去。他过早地离开了家,连老爹去世的消息都是在战场上得知,那封来信也不知究竟是哪位好心的邻居写来,总算解释了为何他大半年也未曾收到回信。那时候他竭力装作镇定,在收到家书而神情活泛的大部分人中间咬紧了牙以维持沉默。直到深夜他也一言未发,感觉眼眶刺痛的时候,一枚突袭的炮弹就落在了营地附近。


从此他脸上多了一道明显的疤,作为死神观摩人间的一点印记。只是他知道,哪怕那时候他还年轻得很,他也早在那之前就有过死亡的念头了。脚底的水泡和窒息的尸臭好像是暗色的印章,时不时在他背上刻动着。黑色的阴影时常就在半空里尾随飘浮着,对他的招呼几近是柔和的爱抚。


从那时起基尔伯特就很难睡好。除去浅眠的战备常态,他时常在夜深人静时也听见炮火的轰响。很久之后他才意识到那是耳鸣。电流一样的噪音在身体里循环往复,疼痛如毒素一般蔓延。他捂起耳朵,如同在没取干净弹片的伤口上徒劳地包扎。


失去了对声音的准确判断后,他开始频繁地受伤,甚至有战友以为他是流血太多才早早白了头。他后来发现,痛感驱使肌肉的过程并不算困难,实际上,如果他没有特殊的感觉,他便觉得自己失去了感觉。


也不知是否生来的叛逆救了他,这种宿命般的轨迹令他执着地想要反抗,于是,哪怕是生无可活,他也没有死去。


这天这念头又出现了,先是一点一点的,仿佛钢笔漏墨,黏腻地烦扰他,后来就成了一片浪涛,他在原地站了很久才确认那劈头盖脸的拍打已经结束。战争结束后,他脱下了军装,却不曾有离开的真实感,和所有怨声载道又只能继续生活的人一样沉默地活着。


海德薇莉·伊丽莎白好像是突然出现的。


这话也不准确,基尔伯特下了战场很久才知道自己的记忆系统是有问题的。他可以记住电报的信号音,记住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据点顺序,记住不同枪支的瞄准方式,逐渐成了一台精准的投放于战争的机器,却把有关于生活的平常的记忆能力丢失了。他想不起小时候住的房子如何摆设,想不起曾经被老爹带去过旅行的地方具体是什么光景,也想不起海德薇莉第一次和他讲话的那天是晴天还是下雨。


基尔伯特的书架上摆满了各式心理学、神经学的工具书,它们搭成一个简陋又昏暗的帐篷,供他临时驻扎。无论谁都对此无可挑剔,如果真的有人会来到他家中,便可摆出样子来大声赞叹:真是敬业啊,贝什米特医生!您一定前途无量!而他已想到他们转过身去时,脸上那微妙的忍着笑的表情,“疯子!”,出现在他诊室里的所有人,都被他们如此称呼。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幻听。”基尔伯特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回答。


他时常将椅子面向书架,沉默地观赏窗边的光线从书架的一头爬向另一头,行程以毫米计,由金变橙,而后湮灭。密密麻麻的字母从书脊上跳下来,祈祷一般钻进他的身体,而后变成雨点,砸在柔软的脏器上。


刚搬来这里的时候,他还有力气偶尔做一些“出格的举动”,意识到它们从哪个角度都很难提供帮助时,他会将整面书架的书扫到地上,那些笨重的外壳磕得到处都是撞角。而后他发现这于事无补,胡乱的书堆只增添了整理和打扫的麻烦,如果他只是需要打发时间,他大可去工作。


理解自己好像一场漫长且毫无准备的马拉松,他总担心自己轻易就要放弃。理解和无法理解无数人之后,这份担心也逐渐消磨了。他开始服药,剂量越来越大,那些药片挤在一起显得和沙石一样过于普通,从而失去了效用,它们和甜味的食物一样从身体经过,又稀碎地离开。


它们带来过多的梦,胡乱,很难说究竟是否代表了他的愿望。他梦到他回到了冰冷的诊室,麦尔森依然在不止歇地咳嗽,他对哭泣的伊丽莎白说“仅是到现在就已经是伟大的功勋”。伊丽莎白疯了一般跃入河中,酒吧门口的灯快活地闪烁着。她亚麻色的长发散开,像一只魅丽的海妖。


“基尔伯特!”海德薇莉用他的声音喊着他,“你也疯了,基尔伯特!”


——我当然是,我当然是,孩子。


“主在这里,正在这里!”那是他仅有的记忆里从未有过的美妙歌声,他陷入塞壬女仙的海域,那些原本令他觉得有害的干燥气体挤入他奄奄一息的肺脏,甚至泛出甜美。


他见到自己闭上眼,将路灯光隔绝在外,无数东西从他身上剥离,然后落水,持续地发出地震一般的摇晃声。他松懈下来,顺从地崩坍了。


“但此处没有祝福,你我是罪!”


基尔伯特眩晕地磕在了桥边的护栏上。



 

基尔伯特十分苦恼。


夜晚来临的时候,他听见雨声,便觉得可怖。地上没有血了,只有黑暗和饥饿,他却觉得雨水在冲刷什么,要把他连根拔起。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为此他觉得焦虑,无法入眠,似乎睡梦里他会被雨水偷走东西。


他为自己的恐惧而感到苦恼,这种无谓的软弱好似街头的花,毫无意义地立着,一扯便把土壤撕破了。


基尔伯特曾经每天都写日记,或许他在意识到自己会遗忘之前,便找到了解决之法。但是小时候的日记在老爹的家里,和那个年迈的人一起被付之一炬;打仗的时候他每天有那么多想要记下的东西,却无法写,他用力地记在脑子里,现在只能想起那时候的疼痛。现在他整日听着他人的生活,几乎把所有时间都写在了病情档案上。


他开始回忆。他记得海德薇莉劝他养只狗。“贝壳。”他后来向她解释,“我有过一只猫,这是她的名字。长毛的,把沙发抓得一团糟。”他一时觉得可信,一时又觉得这可能是他太过可怜自己,而临时编出的情节。他在狭小的屋子里翻箱倒柜地找,耳边是啪啪的声响,或许是大雨,或许是邻居不堪其扰在提醒他。他总算找到一个手工团起的毛球,压在床底下一个破烂的行李箱里。


基尔伯特眼睁睁地发现天亮之后,胡乱地走出门去。雨仓促地下过一晚已经停了,在地面上留下不堪的伤疤。他踩上一块凸起的砖,十分久违地记起了年少时的事。他曾认为挑选地面的高处行走,就可以少淋雨。有谁感到好笑地反驳他说,那是落下的雨都流去了低洼处,而不是雨不会落下。——是个比他更小的男孩子,金色的头发蓬松可爱。


是他失去的弟弟。


他发现自己仍穿着家里的拖鞋,和带着一身难闻的医院味道的板正衣服。那个毛球还在他的手里捏着,但他的手掌似乎早就破开了,雨水和晨风都从其间掠过,像他抓不住的猫。他找了个无人的台阶坐下,此时还太早,花店老板要过几个小时才会咒骂着赶他离开。


追索记忆的丝微成果并没有填上手心里的洞。那感觉更像是在饥寒交迫的人手心塞了一条活活冻死的鱼。


基尔伯特未曾去求证自己的脑子究竟哪个部分罹患疾病。他猜测自己越来越紊乱的记忆周期就像是某种内分泌失调一样,是颅骨里那个器官不堪重负地坏掉了。这里的医院没有另一个诊室了,整个科只有他一个人。如果他坐长途汽车去省会,就为了向另一个人阐述究竟是哪种问题令他做出怪异行为,也许在路上他就会引起骚乱。


“哦,看起来我应该为你生堆火。”


海德薇莉的突然出现把空气里潮湿的泥腥味都蒸干了,他感到肩很沉,但勉强算是可以呼吸。如果早些年能生起那堆虚妄的火,或许那条鱼可以承受灼烫,安详地沉入海底。但究竟多早会让情况变好,他也很难定义,他的人生就是一团胡乱的蛛丝,没有终点的反复导致的结局是永远在理应结束之地。


基尔伯特猜自己显得格外笨拙,只是张了张嘴,嗓子里发出一团胡乱的声音,也许是在打招呼。他才意识到这里离海德薇莉家很近,他甚至可以背出她曾在迷路的途中告知他的地址。她穿着一条白裙子,裙摆被翻至膝盖以上打了一个不甚礼貌的结。她这个年纪总可以到处跑,只要不被她的母亲认定为离经叛道,再露出那种令他窒息的表情。


“你的裙子……”话到嘴边他又吞了回去,这毫无意义,就算她好好地放下裙摆回家,只要她开口提问,甚至只要她那双永远在询问的眼睛一转,她的母亲便又要显出哀伤的,包容犯错的灵魂的姿态。


他的病或许好转一点了——改变一点了。他确信就算一会儿伊丽莎白和他道别,消失在街口,他仍可在之后的某个时间清晰地回忆起她躺在人行道上,像他那只溜走而后从楼梯扶手上摔下去的猫。她沉默且圣洁,死寂地倒在那里,他却仍在接受她的注视。


直到和她谈过话,他才更真切地理解了那一幕。他们做着一样的事,跋涉于抵达终点的路上。她那天离开医院,一直在公交车上沉睡,蹙着眉,也许做着令十几年前的他耳鸣不止的夜梦。他扭过头,试图将注意力转到窗外缓慢滑过的建筑上,却无奈地发现自己仍在看窗户上伊丽莎白的身影。


司机换了一趟班,新上来的人诧异地看了基尔伯特一眼。基尔伯特低下头,避开了谈话。那天更早一些的时候,在伊丽莎白来到医院之前,有个女人在候诊区号啕,见到他之后猛地冲上来,将他摔到走廊的墙面上。


周围的人窃窃私语,以为贝什米特医生今天有了个难关。他感到内脏要从腔子里挤出去了,就像它们每时每刻都想做的那样。仔细听女人的哭诉,他才逐渐理解,她不是他的病人,而是上个月从他这里开走抗抑郁药片的病人的妻子。


“他死了,吃光了那些药,”她揪着基尔伯特的领子,“他死了!”


他看到内脏确实挤出去了。他的外壳早就薄得不成样子,只剩一层苍白的皮,女人尖锐的厉喊和哭声更是对它反复磋磨,而后那些破损的鲜血淋漓的内脏迫不及待地涌了出去。满地都是难堪的血色,病人和其他医护都嫌恶地退离,带着若隐若现的古怪笑声。


基尔伯特闭上了眼。


安保人员费了很大的努力才将她拖开。整个过程中,基尔伯特都显得无动于衷,甚至冷酷无情,始终是那副疲倦的模样,四周的议论声如报复他一般变响。


“伊丽莎白,”他对沉睡的伊丽莎白低语,“我不记得他是谁。”


伊丽莎白的确起身了,表情有些踌躇。她的裙子上沾着几片雏菊的花瓣,随着她起身落到基尔伯特的鞋背——糟糕的拖鞋——上。她看着那几片花,不知想到什么好笑的事,眼睛竟然微微地弯起来。


“我妈妈请了那个接谢尔曼牧师班的人今天来家里吃晚饭。”她重新触到基尔伯特的视线,方才眼里还如水波的光彩像是被关掉了。



 

今天是满月——这是基尔伯特和伊丽莎白半夜躺在公园的地面上唯一的理由。他们对那个新来的牧师以及伊丽莎白小腿上的划伤闭口不提。


“你现在是什么感觉?”伊丽莎白开口,带给基尔伯特一种怪异感。这更像是他应该问的问题,在诊室,在公交车,在她跌倒时,在那样多他没能开口却心照不宣的时刻。


“手很重。——在肚子上,手很重。拿开之后呼吸会容易很多,虽然它和肺和肚子连在一起。”


“祂,”伊丽莎白的发音很滑稽,有个故意为之的鼻音,“实在是过于随意。古怪的东西太多了,离奇甚至在人之上。”


但他们都一样。基尔伯特叹息,未将话语出口。一样的心思,一样的意念,爱心相同,喜乐相同[2]。


伊丽莎白把手压到他的肚子上。


“你的也很重。”


对话就此滑向不被理智和礼仪束缚的坑洞,像雨天的积水,一踩一溅。他提到路德维希,因不知学名的疾病不知原因的好转而失而复得的他弟弟。只要你能想象出其他人日后在基尔伯特本人的葬礼上的表情,便会感觉伊丽莎白的沉默显得对伤痛的同感尤为真实。这令他发出叹息。于是伊丽莎白指出,基尔伯特本人看起来就饱受腰背酸痛和关节陈朽的困扰,如此躺在草坪上明天会起不来床。基尔伯特拒绝了挪去长椅或人行道地面的提议——他从自己的日记里得知,他时常起不来床,被某种虚妄沉重地压住,疲倦而毫无睡意地躺一天。在他的文字里,那甚至也并不是什么值得描述的敌人,它只是一种无谓的重复。


他将手压在伊丽莎白的手之上,描述肠子如何让他窒息。


他感到伊丽莎白侧过了头,但他这时候没什么可看的。她在眺望终点吗?结束旅程也并非确然的快乐,甚至解脱这个词都和快乐相去甚远。


我们渡到那边去吧[3]——他不知道这是在对谁祷告,他无人信奉,只有前进。唯一可以抓住的是病癔间的幻觉。他曾几度受伤昏迷,而后灵魂飘在光怪陆离间游走。而后会停留,而后会见到绚丽明亮的景色,不属于任何人的,甚至吝啬于让任何人见到的安宁景色。他曾以为那会是死亡的馈赠。


他差点成功的那一次,是面朝下的,地面的潮湿和灰尘的臭味仍很明晰。


“不记得了。”他闭上眼,为她的问题回过神。“我们理应彼此坦诚”,这是他在诊室常说的话,但他只能向伊丽莎白给出确切的承诺。如果她问到过去,问到战争,问到理由——关于从医或孑然一身——他都会试图解答,但她问:“你曾相信过主吗?”


曾相信过,这样特别的句式。当人生长于如此的家庭,理应相信皈依也是和生命同样的单行道。你记得《腓立比书》——你们出生,你们得救,都是出于神。伊丽莎白只是把头转回去,就像她将灵魂背向主。


“你好像马上就——”她少见地止住了话头,“你白得发光。”但是发光并非好事,今晚的月亮就亮得出奇,却盈满了悲怜的哀伤。


伊丽莎白猛地坐起来。基尔伯特也见到了。


月亮在缓慢地覆上红潮,明亮的白光逐渐消弭;揉碎的蔷薇花瓣浸染它,而后将它拖入黑暗。至深的夜幕令他们屏息,吞没光线的时刻似乎也抽走了悬浮在他们头顶的阴影。基尔伯特被黑海淹没,墨一般的漩涡发出温柔又巨大的水声,他感到自己立足于冰冷的草甸,变成一块沉寂的墓碑。


“死于寻找死亡”,他想他刻着这些,埋葬着许多怪异的心脏。如果谁抚摸他的身体,或许会为他的冰冷发笑,或许会被他的崎岖划伤。


但伊丽莎白会为他带来一束雏菊花。


银白的辉光再次出现,他们仍在沉默,过于阒静的公园里只余两道缓慢的呼吸声。基尔伯特才看到伊丽莎白的衣服背后被潮湿的泥染出一整片滑稽的痕迹。她已经站了起来,正毫无所觉地低头看他,似乎看了过久。


“……怎么?”


“原来您是会笑的。”


基尔伯特没有意识到自己笑了,却意识到她用的敬称,只能故作严肃地回答她:“您也为此努力一下吧。”

 



基尔伯特在等待太阳沉下去。它知晓他什么都没有了,像一具新鲜而耀眼的尸体,倒映在粼粼的河面上,而后碎裂成无数个刺痛的点。夕阳的金红色冷过夜风,令他微微战栗起来。河面跟着他颤抖,即刻就要长出尖刺,将掉落的太阳戳个稀烂。


不,不是太阳。


那个月全食的晚上,直到晨曦来临之前,基尔伯特回到家中,才在镜子中发现自己一塌糊涂。他压根没有笑,而是莫名其妙地哭了,好像会随着月亮消失而失明。他不懂珍惜自己的视力,毕竟从来都是千篇一律的黑白灰的麻木灵魂从他面前掠过,只有伊丽莎白对他说,您竟然笑了。


而后他将贝壳留下的毛球送给了她。当时他找到它的时候,它被压得不成样子,基尔伯特就坐在花店的门口,又认真地将它团好。它带着一种久远的,毛茸茸的温柔,和被他遗忘的哀伤紧密地缠绕在一起。伊丽莎白甚至有些惊愕,也没有去问他为什么会一直带它在身上。身上,是个很可靠的位置,她会放上够她乱跑的钱,各色的糖,和以防万一的手绢。那时候基尔伯特的身上放着她的手。


“你看,养狗也是不错的。”她在裙子的正面擦干净手,把猫毛球放在手心慢慢地揉搓,神色变得罕见地柔和。


黑夜如此地深,失而复得的月亮的银色光亮都化作了灰,而她是鲜艳的血红。以至于日出的时候,透过窗棱飘荡而来的光晕过于美丽热切,几乎刺得基尔伯特眼角流泪,好似一场盛大的幻觉,明亮地笼在他的生命上。


这一点如药剂的效力在伊丽莎白赠予他的雏菊花枯萎之后也退潮般消散了。那三枝花里隐匿着轻声的告别,他倚靠着昏暗的窗,坐在正午的雨声和干枯的气味里默默地听。“我已完全理解了。”伊丽莎白在为他祈祷,并非任何一句母亲或牧师教给她的主的言语,她以他能想到最温柔与真诚的诗篇为他歌唱,为他等待,握起他冰冷的手,带他往更远处走。


——你替我养一只狗吧,伊丽莎白。他想起自己未曾说出口的愿望。


终于从地板上站起来的时候,强烈的眩晕袭击了他,他缓步挪到椅子上,把自己嵌进去,脚底板和手臂内侧都爬上一阵刺痛。过多的失眠和熬夜让他时常抽筋或神经痛,他遵循经验,放空被喧闹的耳鸣侵入的大脑。或许他自己就是一场过于漫长的抽筋,没有谁能把他从人类的躯体上拉直伸展,也无人将他治愈,但只要等一等,确实就会好了。


基尔伯特把前一天剩下的三明治加热,隆重地放进盘子里。说是剩下也对它有些不公平,毕竟它甚至未曾开封。几口之后沙拉酱的味道又引得他呕吐。算了,他把它们扔进垃圾袋,随意冲洗了盘子,把雏菊的花秆插进风衣口袋里,才终于出门。


他经过135号街角的路灯,恍惚间想起路德维希的话。他依然保持着自己未曾发觉的习惯,只挑着高处走,但雨依然要落下。它们流成一摊积水,低头望去,他先是看到自己,而后那张憔悴的脸消散,雨水流向他的小姑娘。


死于寻找死亡,他想,这还不够详尽。他要加上一句:以及讨厌下雨。它们没完没了。


再见,再见!


[1]《腓利比书》1:28

[2]《腓利比书》2:2

[3]《马可福音》


---------------FIN.


翻车鱼组还有这本小料的余量!感兴趣的看官可以搜一搜!

评论
热度(74)
  1. 共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墓英俊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