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英俊

基尔伯特,我爱你如同热爱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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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笠间卓巳,欢迎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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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h普洪//The Abyss Staring Back[深渊回望]

 

#合志《双重梦境》文稿,请多捧场

#西幻童话设定,龙普X精灵洪

 

 

伊莉莎白带些紧张地凝视着面前巨大的龙的轮廓,握紧了剑。

作为响应,它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He who fights too long against dragons

 

伊莉莎白跨上独角兽的背出征的景象大概是几百年来精灵国最令人难忘的盛景之一:虽然这里一向繁荣,说是夜夜歌舞升平也不为过;可海德薇莉公主举起她的长剑时,脸庞上与独角兽银色的皮毛交相辉映的光泽还是令大多数精灵热泪盈眶。护送的队伍旁有谁吹起了洁白的贝壳风笛,听不出是欢歌还是颂诗的曲调飘荡在漫天的花瓣里,主动让开道路的人群在低声祝祷外悄无声息。

送别是这世上最奇怪的事,你还未来得及知道这时候你的喜悲,年轻的公主已经远行而去,仅留下一个亚麻色长发的背影。

 

 

精灵国已经不问战事很多年了,我是说,很久很久。好像在所有种族的印象中,事情本该如此,花朵、祝诗和美酒,就是精灵之歌的主旋律。精灵们懂得所有生命的语言,却只把天赋用来呼唤生命的祈祷。比如在一百五十年前,精灵国举国进行了一次盛大的祝祷,上古的灵言从幽谧的森林之国地底升起,一直回旋到生命的咒语消散天际。精灵们燃起收藏的干花,苍白的火焰里映出每一张美丽的愁容。他们为了正在消逝的伊莉莎白祈祷,希望头发枯白、眼睛灰暗的公主能够恢复活力,继续为精灵国守护蕴育生命的湖泊。

公主却记不起自己有过灰发灰眸的时候。从出生起,她就与水源上游的极北湖相伴,浅棕色的长发挂满晶莹的冰霜;直到那一年龙族与人族的战斗波及至此——魔法师们的诅咒和火龙的恶焰让半片湖水都变得焦黑,伊莉莎白最后所见是冰天雪地里极北湖不再流动的水,接着就陷入了没有记忆的半昏迷。再次醒来时,对全族的祝祷一无所知的伊莉莎白只记得天地间下了一场大雪,和重新泛起波纹的极北湖那格外温柔的涟漪。

几个月前,魔法师们带来了关于战争的讯息:龙族那长着一双凶恶红眼睛的新族长将要发起扩张战争,森林之国的屏障将无法拦住野心和鲜血,只有联合起来,才能保住家园。但善良的精灵们不懂得战斗,也无法接受争夺生命的行为。在国王与魔法师们长长的密谈之后,伊莉莎白公主为了回报森林之国的恩情踏上了讨伐红眼睛恶龙的征途。

也只有我最不怕冷啊——独自一人的伊莉莎白吐吐舌头,把国王长篇累牍的叮嘱都暂时放到了脑后,差点要像扔掉独角兽脖子上那个爷爷送给她的、傻乎乎的纪念铃铛一样抛掉了。她从青葱的林地出发,跋涉后终于来到了北方寒冷的龙族领地;一路上花迹渐少,她摘下了最后见到的天竺葵,将它别在了鬓边。

战斗开始啦——伊莉莎白跳下坐骑,望着不远处高耸的山脉,轻轻握住了自己的剑柄。

 

 

伊莉莎白努力地屏住呼吸,目光落在远处悬崖石壁间的一朵花上,一时差点忘记自己是在躲避天空中盘旋的三只黑龙。她潜入时虽说不是对龙族的国度一无所知,但也差不太远了——起初她还能用精灵族与植物沟通的能力很好地藏身,可随着越来越低的温度和荒凉的植被,再加上箭袋和佩剑偶尔因她一时疏忽而相互碰撞咣当作响,精灵想要深入异国的行动已经越来越困难了。伊莉莎白在山岩间上下跳动仿佛飞翔的过程中,终于甩掉了遭遇的哨兵;可她还来不及松口气,就撞见了空中的敌人。

“还让我取回龙族的宝石王冠,这样下去连那个红眼睛病龙的面都见不到我就要累死啦——”伊莉莎白本来一边在紧盯着它们的动向,一边暗自腹诽着这些天的辛劳。她的独角兽早在进山之前就因为压抑的环境和龙族的气息而被留在山脚下,徒步行进了这些天饶是曾把精灵国跑遍的伊莉莎白也感到了不轻的疲倦,何况她还要躲躲藏藏、绘制地图。但和魔法师们说的不太一样的是,龙的国度里筹备战争的气氛并不明显;所以放松,它们看不清的,会像上次那个蠢货一样以为她是什么没见过的小动物让她经过的……

可那朵花儿!它轻轻地摆着,浅蓝的色彩就像精灵国的天空一样好看,这冰天雪地里娇小的活物让她一时痴了,忘记自己藏在山石后,头上盘旋着巨大的黑龙。她从高大的岩石间探出身子,想看得更清楚些,却不慎踩空失去平衡,靠着出色的协调能力和锋利的佩剑好一番辛苦才堪堪挂在了山壁上,一时不知怎么评价自己制造的巨大声响:地面上原有的、与山崖上新被碰撞出的、一块接一块的碎石从山上滚落,在这片静得没有生气的山地简直像是在演奏惊心动魄的交响曲。

刹那间伊莉莎白就想起自己的身份和来意了,因为那些黑色的巡逻者们迅速把黄澄澄的眼睛转了过来。在为首的龙快速俯冲下来的同时,她飞快爬回地面,张开了自己精致打磨的弓箭;来不及考虑会不会伤害它的生命了,龙越来越快,眼中凶意不减。伊莉莎白连出三箭,银色的尾羽接成一条弧线,都钉在了龙的翅翼上。

她听见了痛苦的咆哮。看来这些大家伙也没有看起来那么牢固嘛,她撇撇嘴,同时瞄准了三双眼睛的中央。她呼唤风,为自己的箭矢增加力量;轻声的咒语里混杂着——她听懂了那一齐响起的嘶吼是何含义,它们在叫:“敌袭!”

 

 

随后的事情伊莉莎白用了不短的时间才将记忆接续起来,从一群龙卷起的暴风里自己歪斜偏移的箭矢、龙族一靠近就被自己的佩剑留下的伤口、自己被逼赶直到坠落山崖的撞击、山岩锋利的棱角划破皮肤的疼痛直到……将自己掩埋的大雪。

雪?

她坐直身子,晃了晃胀痛的脑袋。然后她差点儿跳起来——她左侧的岩壁(看样子自己是在一个洞穴里)上靠着一个正在沉睡的精灵,皮肤和头发呈现出晶莹剔透的雪白。他手边是树叶包裹的几枚果子,顺着看过去还有被带进来的未化的积雪。

伊莉莎白急切地站起身子,打算出去看看自己究竟在哪儿,是不是能找到自己不见了的武器。

“别乱跑!”她的背后响起了一个声音,嘎啦作响,有种使用太少而来的生涩和沙哑。

她回头,发现刚才沉睡的精灵已睁开了眼睛。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啊,用诗篇里所有称赞美好的句子去讲那对深红色的宝石都不为过。再加上他线条锋利的面庞和深陷的眼窝,几乎要一时间摄住伊莉莎白的魂魄。但是精灵们一向代表美好,她相信自己见过好看得多的,以此提醒自己不要发愣太久而失态。

“为什么不能出去?”她终于发问,“还有,你是有病吗?”

对方的气息明显一滞。“你才……本大爷没见过这样打招呼的!”

“好吧,我也没见过叫自己本大爷的。”她走近他然后盘腿坐下,“那,你是谁?”

 

 

伊莉莎白在终于见到了外面的情形之后才放弃了自己逃走的念头。

外面的世界一片银白,光滑的山像是手工雕磨的镜面,光线几乎要刺伤她的眼睛。从对面岩壁的冰上能看出这个小小的洞口,和一个小小的、向外张望的身影。万籁俱寂,除了她和他的呼吸声,还有飞雪。

“基尔伯特,我突然觉得你的长相也不那么奇怪了,”伊莉莎白转过身开口,“你的头发原来是什么颜色的?”

被称作基尔伯特的精灵正摆出一副非常鄙夷的神情,因未见过,伊莉莎白还很努力地试图理解他的意思。这个基尔伯特,和她见过的任何一个精灵都不一样:外貌,说话的方式,甚至还居住在龙族的领地里。他禁止伊莉莎白外出,却会在清晨带回食物,在她纠缠多次之后终于演示了自己稳稳站在冰冷又光滑山壁上并能跳跃而下的本领,随后看见她挫败的表情还忍不住得意地笑起来。

“本大爷一直是银发!”他抓起一只墨绿色的果子,把玩了一会儿又放下了。

“一直?”

“就是从一开始啊!”

“真的不是因为吃得太少生病了才变白的?”感觉到对方近乎气急败坏,伊莉莎白才放弃了这个问题,指了指那个果子,“为什么不吃?我都没见过你吃东西。”

“当然是因为太难吃了,”他从鼻子里哼哼一声,“本大爷很久都不用吃东西的。”

基尔伯特简略地向她解释,他从很小起就自己住在这里,在和龙族闹翻以前都和它们一起猎食,已经不习惯水果和露水了,加上每天也无事可做,渐渐就不怎么进食了。由于几乎每句话都超出了伊莉莎白的认知,她不停地打断发问,直到基尔伯特举起双手:“这样下去本大爷会被你烦死的——这世上应该定个规矩,每天不能问太多问题,真的。”

伊莉莎白往后一靠,学着他的样子满脸鄙夷地开口:“这么说你几乎就是只龙了。今天最后一个问题,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本大爷很欣赏你啊,”他似是听到了称赞一般微微一笑,露出一点儿洁白的牙尖,“打起架来还挺利落的。”

伊莉莎白注视着基尔伯特猩红的眸,仿佛注视着能吸进灵魂的深邃漩涡。

 

 


Becomes a dragon himself

 

“爷爷,我们的祝诗,是念给谁听的?”

“当然是奥奥娜呀,小伊莎,我们的自然女神会听到所有的祝诗和歌声,几千几万年都会守护着我们。”

“奥奥娜也是个女精灵吗?”

“她是我们的祖先,是创造了世界的伟大女性。”

“可为什么,我听到的奥奥娜的声音,是一声很吓人的吼叫呢?”

“当然不会了,小伊莎,怎么会这样呢?”

“可就是爷爷告诉伊莎是自然女神救了我呀!在我醒来的时候,极北湖下了好大的雪,有人向我告别……”

 

 

基尔伯特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自己是怎么就着了这个姑娘的道儿的。他仍在回想刚才被伊莉莎白不停地请求(很少一部分)、要求、命令、威胁要带她去外面,终于拉不住不管不顾就要往外跳的疯丫头,把她背在身后下了雪山(“反正你自己说过,这根本不算挑战呀!”她还在他背上咯咯地笑着这样挖苦,这世上也该有规矩禁止姑娘咯咯笑)。

“喔基尔伯特!我觉得像是在飞!”她抬着头,随着他从山壁上掠下的时候兴奋地高声大叫,“这太棒了!”

基尔伯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一声细微的嗤笑消散在风里。但是背着伊莉莎白的感觉并不坏,甚至可以说——很温暖,他从未曾和另一个生命如此贴近,近到能感受到柔软的温度。哪怕是以前路德维希也没有,那样年轻的、可爱的他的弟弟,他们最贴近的时光都在搏斗和训练中度过了;如果背着他,会不会也是这样的温暖呢?他漫无边际地想着,到了平地上也紧紧揽着伊莉莎白没有松手。

“喂,我能自己走啦!”伊莉莎白拍拍他的肩膀,“我想看看雪!”

“什么——”

基尔伯特还没完全理解她在说什么,就已经见她迅速挣脱了自己,一脸兴奋地跑进了雪地里。“你知道吗?我几乎没有见过下雪,森林之国太暖和了,哪怕是最北的地方都不会下雪。真漂亮啊!这里一直都是这样吗?”

“几乎没有?”基尔伯特神色古怪地发问。

“噢——在一百五十年前我见过一次,就那一次。我生了病,醒过来的时候看到极北湖上飘着大雪。可是他们所有人都说那是我病糊涂了,精灵国从来没有雪。”伊莉莎白明显是讲过很多次,不以为意絮絮地解释着,一边还捧起一掬积雪,开心地吹散它们。

基尔伯特望着她的神情,突然起了坏心。他挥挥手起了一阵风,让已经飞散的雪全都刮回了伊莉莎白的脸上。当她还在气鼓鼓地擦着被雪迷了的眼睛,他就一把拉起她的手,往山谷里跑去。

“只要你见过,那精灵国当然就下过雪了——万一那,就是为了你而下的雪呢……”基尔伯特也大声地喊着,听着回音和她的笑声交织在一起,化作了漫天的飞雪。

 

 

“我们去哪儿?”伊莉莎白还不知道目的地,却已经在基尔伯特的感染下扬起了笑容。

马上她就知道了,甚至比他的任何回答都要有力、更加直接;就好像他拉起她的手不是奔跑,而是真的飞翔,而现在她直直地坠落进了他的画布里。

山谷后隐藏着一个奇迹之地。在她闯进龙族的国度这些天里,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如此多缤纷的色彩;雪片、树叶、花枝和蝴蝶,都好像在围绕她旋转,鲜活的、生命的气息纷纷起舞,每一道轨迹偏移里色彩的变幻都令她目眩神迷。

她知道基尔伯特在等待她的话语,就好像将漂亮的鹅卵石扔进水里,想要看到美好的涟漪一般。她故意将沉默拉得长长的,只顾着看一片卷了边的叶子打着旋儿下降。她也想要慢慢地思考,在开口前酝酿出最动人的语言。在这段思考里,她学会了一生里最精彩的几个比喻:晶莹似雪,柔软如花,鲜活像叶,明亮——好似基尔伯特的眼睛。

他的眼睛熠熠生辉,因为期待,那些亮晶晶的光芒甚至带着些孩子气。她不经意转过脸去,就撞见了这样一双红眼睛,那些光彩仿佛要满溢出来。她跌进了那漩涡里,却因为一个突然的想法而没有沉底。

“宝石……王冠……”

山谷里悬浮的一切,蝴蝶、飞叶、雪,甚至是馥郁的花朵甜香,都好像在一瞬间停止了。伊莉莎白哑着嗓子,甚至都没有明白自己的话。

“宝石……王冠!这是……这是个谜语!”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在空气中回荡起来,“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就觉得古怪,亏我还是精灵族的公主呢!这是世上最简单的谜语啊,你,基尔——”

基尔伯特将手覆在她的唇上,无声地打断了她。伊莉莎白挣脱了他仍想继续说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了空中传来巨大的风声。这会儿没有生命的气息绕着她旋转了,雪被风吹卷着直接打到她的面颊上。

“来不及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了。下面是本大爷的命令,你听好了。现在立即离开这里,拿上你来时的东西,它们在出口那棵树的树洞里。”基尔伯特没有看她,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不要对龙用魔法。现在,用你的地图,离开!”

伊莉莎白仍在反驳,却被他看起来轻巧地一送;风把她推开很远,直到山谷边缘。她在树洞里摸索到自己的佩剑和弓箭,甚至还有自己在很早就扔掉的铃铛,不可思议地扭头看向基尔伯特,却看到更加不可思议的一幕。

无数的黑龙布满天空,像是膜拜君主一般将基尔伯特围在了中央。而基尔伯特——现在已经是只白龙了,头戴金色的王冠悬浮在最高的地方,巨大的、失去了光泽的红眼睛里尽是威严。

 

 

每当有人询问伊莉莎白,最令她恐惧的事情是什么,她都会回答是恐惧本身。每当她回想起那一天的山谷上空,成百上千的龙拍打着翅膀,发出连她也听不懂的、纯粹的嘶吼,似乎仅凭声音就能将她刮得东倒西歪,她都能把恐惧这个词描摹成一幅具体的、深色的画,让她无法释怀。空气里似乎在缓慢地升温,一种她无法参透的兴奋蔓延至每个庞大的个体,将她的紧张感一点点灼烧起来。她站在原地止不住地战栗,哪怕是一百年前开始就在精灵国附近的可怕战争都没能吓到的伊莉莎白,慢慢地蹲下身子捂住自己的耳朵,被铺天盖地的恐惧威慑捕获。

穿过她骨节泛白的双手,一个声音直接在她的脑海中响起来:银色的铃铛慢慢地摇起来,一下一下,像在附和她头顶的风。她盯着那个精巧的铃铛,眼前却浮现了爷爷吹起贝壳风笛为她送别的模样;那一下一下缓慢的声响,刺得她脑袋发疼,似乎在催促她想起自己的使命,站起身来;那红眼睛的目标就在你的上方!

虽然相隔非常远,白龙好像也听到了这个声音。他垂下目光(好奇怪,他那样大得吓人的眼睛,竟也能看得出焦急),说不清是不是瞪了伊莉莎白一眼,便开始了俯冲。也不知是被什么驱使,是恐慌超过了限度还是基尔伯特开始了行动,她的气力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恢复,抱紧怀中的武器和铃铛就开始往反方向奔跑。她好像直接跑进了雪幕里;基尔伯特的爪子抓住了她的腰,带着她低空滑行,直到——

伊莉莎白看见了断崖,几乎深不见底,然后她感到身体一阵轻松;她被抛了下去。

 

    

伊莉莎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眼中会出现泪水。她想起爷爷曾向她讲述,泪水是精灵宝贵的财富,是他们悠长而平静的生命中最鲜活的部分,是会流动的珍珠与宝石。但显然她是不想在龙族的险山恶水里留下自己的珍珠宝石的。她从高空坠落,跌进了悬崖下湍急的河;河水冰冷刺骨,被水浸透的箭袋一直将她往更深的地方拉拽。

终于回到土地上时,伊莉莎白就止不住自己的泪水了。她从没有过,在解决了困境之后还会哭泣;更没有过,在哭泣的时候脑海中只盘旋着一张面孔。基尔伯特可是她要去征讨的恶龙啊——精灵面孔的基尔伯特和龙族模样的基尔伯特因她的意志而在激烈地交战,最后都幻化成了将她扔下悬崖前那双坚决而冷酷的眼。

她反复思考,决心回去求证。她不可能就这样离开,那么多的为什么聚集在她脑中,拥挤不堪,哪怕是所有的黑龙阻挡在前她也要冲上去问明白。更何况她打开地图时,发现它已经被添补得十分详尽,这难道不是精灵基尔伯特留给她的钥匙吗?

可当她再次跋山涉水来到龙族之国的中心,就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了。一路上龙族戒严,却对她视而不见,任由她来到了那个被标记了王冠的宫殿。没有基尔伯特,她感觉到自己的眼神都和这里长久的寒冬一样冰冷,只有王座上的白龙。他们沉默,她试图从那双巨大的眼中读出什么,却徒劳无获。

伊莉莎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我——不,海德薇莉·伊莉莎白,代表森林之国,前来阻止你们即将实施的恶行。”

“非常可笑,”王座上传来低沉沙哑的声音,“是精灵首先侵入了这里。”

“我们没有谈判的余地,这一路我已见到你们在编整军队。”

“你也没有谈判的实力!”白龙立起了身子,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回荡,“你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小精灵!藏在你们背后的人类呢?你应该回去,叫那些胆小的蠕虫们举着他们可笑的破木棍来送死!”

“这件事情,也还说不定呢,”伊莉莎白想起什么,终于笑了,“毕竟也是你夸过我打架利落的。”

白龙注视着双脚离地微微悬起的伊莉莎白肃穆地轻吟咒语,也咧开了嘴:“但也是本大爷告诉过你,不要对龙用魔法。”

 

伊莉莎白猜想下方有无数的眼睛正在注视着他们。她知道龙族的皮甲可以抵御魔法,面对她手中的武器却很脆弱。她和基尔伯特不成比例的身体在半空中不断相撞,她的利剑划在他的身体上却没有预想中铿锵的声响,她自己却也像遭受了攻击一般感到了虚幻的痛苦。

基尔伯特对翻卷的血肉毫不在意。他时不时在笑,像是在进行一场颇为有趣的游戏;每当距离拉开、伊莉莎白的箭矢飞来的时候,他总要等到最后才轻轻挥开它们。伊莉莎白身手矫捷,围绕着他上下翻飞;这一次他扇走箭雨,却感到了能影响行动的疼痛。

精灵公主把自己的剑一同甩出,狠狠钉入了他的肩膀。现在她正站在他的头顶,拉弓瞄准了他的眼睛。“我需要你们的宝石王冠。”

基尔伯特眯起了眼睛:“它对你毫无用处。”

“拥有它的人有权利发令停止战争;这是最有用处的东西。”伊莉莎白将弓拉满,这才注意到龙族的骚动;它们围绕在一旁,一同听着基尔伯特的大笑声。

“宝石王冠不是权力的象征,”他对近在咫尺的威胁无动于衷,“它不过是王族藏宝洞的入口而已!”

伊莉莎白在松开手指的同时大喊出声:“你这个——骗子!”

一瞬间,伊莉莎白站立不稳,箭矢也偏离了方向;基尔伯特猛地拔高,甩开了朝着他们扑上来的龙群。“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上升的时候她仿佛全然忘却了自己的处境,好像必须把心中的话说完才能够思考下一步,“为什么要说你是精灵?为什么要准备战争?既然这样,又为什么不直接杀掉我?”

基尔伯特没有回答,只把伊莉莎白甩下身,又狠狠摔到了对面的山崖上——他也用不着回答了。他发出属于龙的嘶吼,用最狰狞的语气说着:“离开!”

“本大爷以为你知道,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不是么——我们的王族继承人,就把铸造的宝石藏在眼睛里。”他又换成了柔和的精灵语,“如果你不能杀了本大爷,那就永远取不到它。走吧!别再回来了!”

伊莉莎白在剧痛中麻木地向远处走着。她不知道自己的方向,也没心思去想已经失败的征途;她把白龙和黑龙都抛弃在脑后,连风声也听不见了。可笑,经过了雪山里好几个月的……荒唐,她现在最在意的,却是一个消失的、叫做基尔伯特的精灵。那是种超过遗憾和悲痛、就连失去族人都没带来过的虚无,只牵引着她想要远离这里。因此她也未曾留意,她身后的白龙目送她离去,眼中闪烁着严厉的光芒,对龙群发出不许靠近的命令。

 

 

 

And

 

    白色,视野里全是白色,除了——伊莉莎白蜷着身子坐在雪地中,浅棕色的长发上挂满冰霜。好刺眼的白色……基尔伯特控制不住,又闭上了眼。

不行,别再晕过去——他看到伊莉莎白仍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他身旁。他说不好伊莉莎白的神情:她原本像翡翠的一双眼睛哭过一般垂着,面色沉重,像是难过,又像是在思索。基尔伯特没有出声,也无法动弹,只是这样久久地看着她。她好像突然发现了他的注视,发现了他相比于自己巨大的红眼睛正凝望着她。

伊莉莎白猛地站起身来。

基尔伯特也不知道她此时的想法,只是非常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而不是这样无力地躺在雪地里。他浑身是伤,他知道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雪已经被染成了猩红色。他的生命正在从那些被撕开的裂口流走,他能感到自己的无力。与此相比,他更想开口,更想变成那个精灵基尔伯特的样子,走到离满脸又惊又怒的伊莉莎白更近的地方,这种无力更猛烈地吞噬了他。

伊莉莎白的身影突然消失了。

或者说她一开始就不在那儿,基尔伯特终于睁开眼,视野里全是白色。

 

 

基尔伯特永远无法忘记自己第一次见到伊莉莎白的那天。

那是龙族与魔法师们最近一次战争的第五十一年,土地上所有生命的亢奋状态几乎像是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给调整到了最高峰:他们的战线已经拉到精灵国的北方边界,人类和龙类都死伤惨重、杀红了眼,表面不问世事的精灵族祝祷声日渐高昂,甚至悄悄组织了保卫领土的小队。

这其中最为亢奋的就要数基尔伯特了。龙族的情势比人类要好得多,那些可恶的小东西的魔法很难渗透他们坚硬的皮甲,只有极为强力的、需要透支的少部分能带来伤害。更何况,他们有着非常好的将军——基尔伯特和路德维希是龙族里少见的关系和睦的兄弟,尤其是就王族而言。那时候,他们就快攻破人类的防线,即将彻底消灭那些上蹿下跳的蝼蚁,这一点让五十年征战的疲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新一年的第一天,主战场下着很大的雪。火龙们的气势都有些不振,但当基尔伯特卷着大风从阵地中飞起到最前方,他们眼中的火焰就被迅速点燃了。“进攻!”他狂笑着,发出的咆哮带起了黑色翅翼的浪潮,这些美好的黑浪马上就会席卷至所有的土地——

基尔伯特突然留意到人类在阵地后方摆出了一个古怪的阵法。他眯起眼睛,看见气流围绕着它们盘旋,升起令他不安的漩涡。他无视途经的各种攻击俯冲向前,却被那堵空气的墙壁撞了回来。路德维希也注意到异样,和基尔伯特一样冲进敌阵来。他转过头,轻微地点了一下,就和自己的兄弟一起行动起来。基尔伯特振起翅翼,卷起路德维希喷出的大火,在人群中破开一条焦黑的通路。

紫黑色的诅咒凝聚成形,基尔伯特才终于找到机会将爪子刺入了为首的魔法师。他和路德维希把已经脱力的敌人撕开,但是咒语已经开始了——诅咒缠绕上他们的身体,并不断向龙族的阵地蔓延。

他们试着往远离自己族人的方向飞行。但是基尔伯特感到寒冷传进来,无论是飞翔还是进攻都因为躯体开始麻木而变得格外困难。普通魔法师们的攻击也见效了,越来越多的咒语在这个诅咒的帮助下穿透了他们天然的盔甲。

基尔伯特努力稳住自己的身体,却依旧在下坠;路德维希一边挣扎,一边向着他发出嘶吼。基尔伯特感到了不寻常的灼热——路德维希向他吐出一阵黑色的大火,疼痛中他对风的控制却逐渐回复。火焰与诅咒相互倾轧,他正要重新上升的那一瞬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地面上奄奄一息的魔法师首领把法杖向他掷来,杖尖上深紫的余烬死死锁定了基尔伯特;路德维希很用力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飞回了已经被诅咒笼罩的龙族阵地。

“阿西!”他来不及分辨那眼神中许多的含义,想要喊叫却发不出声音。

紧接着他的眼前爆起了一阵大火,漆黑的火苗直指天空,风暴一般充斥了整个视野。浴火的族人们因为疼痛和愤怒发出嘶吼,战场就像是一片炼狱,死伤无数。基尔伯特被热浪冲到更偏的地方,他的意识在因疼痛停止前最后记下的影像,是精灵国北疆沸腾的湖水升起的雾气中路德维希的逐渐倒下的轮廓。

 

基尔伯特在精灵国北疆的湖岸醒来,被茂密的冰树掩藏了巨大的身躯。从那时候起他就一动不动,不仅仅因为还缠绕在身未完全消退的诅咒。本大爷的弟弟救了整个龙族——本大爷的弟弟死了——那是他用自己点起来的火,天啊那火——我到底在干什么——这些念头在他脑海中迂回反复,伴随着路德维希的形象和记忆,消失又出现,挥之不去。

这个时候他听见了祝诗。那个声音非常好听,有着他未曾感受过的空灵和纯净,但是语速很慢、发声艰难。原本灰色的湖水平静下来,逐渐变得清澈,仿佛某种神奇的力量正从他无法听懂的祷告中传递过来。

他顺着声音寻找,只见湖的对岸跪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虔诚地双手交握,闭着眼睛在祈祷。她面色苍白,像是和湖水一样生病了。注视着这个美丽的精灵,基尔伯特脑海中的噩梦第一次被驱逐了。她自然卷曲的栗色长发上沾着露水,白色的长裙和透亮的皮肤仿佛在清晨的阳光中闪着光芒。

“和平,我们等待着和平。”

基尔伯特听懂了这一句话。它在所有种族的语言中发音都相同,但从精灵升高的音阶中讲出,就像一句有力的咒语,真的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极北湖恢复原样的时候,精灵睁开眼睛,流下了一滴泪水。他们一起久久地凝望反射着银光的湖面,直到一声呼唤让她离开。“伊莉莎白”,他也记下了这个名字。

之后的每天,基尔伯特唯一希望的事就是聆听伊莉莎白在湖对岸诵读祝诗。从她的身影从林子里出现,一直到她的裙摆消失在视野,基尔伯特都能感觉到奢侈的安宁;那些越来越亲切的语言像是温柔却强力的药剂,治疗着他身体和精神的伤痛。在这个静谧的至美之地,他渐渐忘却了自己成年之后的事——都被四处征战填满了——而总是回忆起小时候和阿西一起成长的几百年。那也是和现在一样平静的好时光……

终于可以自由行动的时候,基尔伯特使用了自己的化形能力,变成了精灵的样子。从此他也没有了其他族人常变成高大而强壮人类的机会,可是他觉得这样也不赖。那些尽力显示力量的想法令现在的他十分疲倦,他甚至想抛却曾被安置于基尔伯特之后、所谓将军贝什米特的后缀,人类、仇恨、领土、战争,这些词汇都成了攫取他活力的毒瘤,在他心中一片虚空里,它们毫无意义地漂浮着,泛不起任何涟漪。

他沿着伊莉莎白每日离开的方向,走进了盛誉满载的森林之国。

 

 

而现在,这一切幻梦(不,不是的,那都还在本大爷的脑子里)都到了要结束的时候。一百五十年前,他就思考过,征战了几百年却要收手的他会受到怎样的惩罚,是否还有机会点亮他的王冠,将自己的宝藏放进五光十色的洞穴里。但就算是可能,也还是不用了——他最想珍藏的,就是森林之国的旅途中从一位老者处得到的一本陈旧的册子。

喜欢上了这些不会发光、毫不贵重的东西——基尔伯特甚至还为了它搭进了不少——就没法再回头了。所以他接受审判的时候十分坦然,甚至还有些解脱的超然意味。毕竟龙群对他在雪山隐居多年保持沉默,也算是这个好战民族的格外恩惠了。伊莉莎白的到来打破了这个微妙的平衡,就连他做出会再次出战的承诺都没能遏制龙族的愤怒。

“你是我们的叛徒!”新的将军对他大吼,“这是人类和精灵共同的阴谋!”

基尔伯特想一想自己两次放走伊莉莎白,只能对他的指责不置可否。

“一百五十年前,全族都以为你们兄弟死了,为了给你们复仇,我们付出了多少代价?”

基尔伯特突然不想听下去了,又或者说,这些话本就没有听的必要。他们把他逼至古老的祭坛,封印住他的魔法,将巨大的石块向他的身躯投下。这本就是一场与他无关的正义阐述,无论他反驳与否都早已定好了结局。

“和那些肮脏的魔法师恶战的时候你在哪里?”

他又想起了那本卷了边的册子。它用一棵老旧的树脱落的皮雕刻而成,精灵们神奇的工艺让它十分柔软,像是一片在安静呼吸的叶子。路德维希死后,他变得十分矛盾,一边试图忘却以求心灵的安宁与慰藉,一边又问询是否存在挽救生命的秘法。一位睿智的精灵老者以他眼中的痛苦为价,送给了他这本上古的书籍。它记录了繁复但精妙的咒语,但要想发挥作用却条件苛刻。“鸽子衔来爱的弓箭,魔法穿过心和灵魂”;这句话被写在扉页上,直到他后来急切地将它重新拿起的瞬间,才明白了含义。

“现在精灵族也要来攻击我们了,你为什么只对人类出兵?”

岩石锋利的棱角带着呼啸的风声划开了他的皮甲。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又想起了伊莉莎白。她那样小的身体、脆弱的体格,撞到山崖上会不会很痛呢?但他又觉得自己肯定是白担心了,那样一个伊莉莎白,只身匹马闯进敌国的勇敢公主,什么时候害怕过这些无关紧要的疼痛呢?她甚至生过更严重的病呢——

“我们给了你机会,你却只想着一个精灵!”

基尔伯特作为一只伪装的龙,却也有幸见到精灵族全体的盛大祝祷。一开始他将那误以为作独特的节日,知道他看到那位唤过“伊莉莎白”的老者站在正中央留下了泪水。他不懂得任何的祈祷,所听过的诗篇也仅限极北湖的小伊莎念过的那些,却也投入到了这场挽救公主的浩荡中来。他飞入天空,用最大的力气赶回她的身边,却不见了昔日充满活力的伊莉莎白。不再流动的、灰黑的湖水旁边半昏迷的公主曾似锦缎的长发仍挂满冰霜,但已变得干枯灰白,似乎一碰就会折断飘散。“茜茜……”这个称呼那样自然地就从他唇间溢出,像在呼唤相识多年的伴侣。伊莉莎白好像听见了他的声音,微微翕动了半阖的眼睑——她的眼眸也失去了光彩,是死寂一般的灰色。

他也想现在一样,顾不上任何其它,怒吼出声。

 

“放走那个精灵的时候,你对她说了什么?”

这个问题非常有意思,基尔伯特第一次开口回答了。

“你果然是叛徒!叛徒!”基尔伯特几乎要被那愤怒的声浪卷离了祭坛,“但没有用了,你可怜的愿望是不会实现的……”

他闭上眼,想把温柔和适意关在自己的世界里。基尔伯特还是抛不掉贝什米特之名,年少时对生命的不屑和轻蔑又写满在他面对新将军的笑容里。那算什么,你又算什么,他仿佛又翱翔在高空,睥睨身下黑压压的军队;那所有的攻击、死伤、嘶吼、血痂,重复又麻木,我算什么,活又算什么;不如——不如他见到美丽的公主对他一笑时,心间升起的满足与惶恐。

“我们已经向精灵宣战了,用不了多久,她也会和你一样死去……”

这个诅咒让原本已想放弃生命的基尔伯特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他望着黑龙群远去,动弹不得。这件事情让他重新闭上眼睛,试图激发体内自愈的力量。他还不能够晕厥,不能够死去;一百五十年前,在灰败的极北湖边,他发动了上古的咒语,已经将自己一半的生命赠予了那个小小的精灵,如果他现在任由生机流逝,那可怜的茜茜就会像路德维希一样因他而去……他把刚才自己的回答当做了鼓舞自己士气的口号——

“那还不明显吗?本大爷说……希望她远离战争地活下去!”

 

 

If you gaze too long into the abyss

 

“伊莉莎白!你活着回来了!”

伊莉莎白有些发怔,听到这句不甚合宜的欢迎辞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这件事很难解释,说起来她自己也觉得难以相信——她在路上生了病,脚步虚浮、气息微弱,却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和困难,跌跌撞撞却还是回到了家乡。

但这里却早已不像家乡了。没有盛开的鲜花,没有悠扬的歌声,精灵们面色沉重,在制造武器。国王,她的叔叔,再没有向她露出期许的笑容,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了她爷爷去世的消息。

她亲爱的爷爷,奥奥娜虔诚的子民,就在她出门的那样短的时间里,去世了。

而她的族人,曾经喜爱着他们的公主的精灵们,都对她格外冷淡。红眼睛的恶龙没有死,甚至他还将戴着王冠、带来军队——甚至连爷爷临终的呼唤,都没能叫回这个在外的孙女。

伊莉莎白回到极北湖边,也没能安静下来。她拿出那个银色的铃铛,自从龙族一战后再如何摇晃它都不会发出声响了。她久久地凝视着它,好像看到了爷爷的眼睛。在那温和而坚定的目光注视下,她终于感到了疼痛和疲倦。痛苦从冰冷的湖水漫上来,像浪涛和大雪一般淹没了她。

 

 

“为了什么?也……不为了什么。这里这么冷,除了本大爷,没有一个活物。外面倒是有活物,那么多,可他们永远只知道打仗和抢领土——我都觉得自己快像座死了的山了。我以前带回来过很多种子,可只有那么一点点发了芽,芽里也只有一点点长了花苞,更多的都冻死了。每一年本大爷都试过了,可每一年都是这样,就在我要放弃的时候,最后那一颗种子一直活到了开花。

“你明白吗?就是那种浅蓝色的、小小的花,在本大爷眼里却比整座山还要有意思多了。它又结了一批种子——这时候我想啊,我能不能让他们暖和起来呢?不就是需要火吗?”

伊莉莎白听见基尔伯特的声音在空洞地回响,在自己的胸腔中碰撞旋转。

她在极北湖静坐了一连七天,浑身的疼痛有增无减。在被告知爷爷没有留下任何话语和物品之后,她再一次动身去找国王求证,却听到了他和魔法师的首领在王冠宝石的问题上起了争执。两个阴谋家在讨论财富的分配、权力的攫取,却没有任何一句关于和平的话语。

疑惑在一瞬间就散去了,她明白了——不如说,她终于肯定了那个她的内心最想听到的答案。很奇怪,哪怕她被利用与欺骗,哪怕她的征途变成了可笑的愚行,她也不觉得愤怒;她想她明白为何爷爷那样急切地唤她回来,她也明白了那笨拙而野蛮的白龙……

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基尔伯特的声音,缓慢又悲哀。

“于是本大爷就慢慢地造了一个温暖的山谷。生命真是奇怪的东西;只有一朵花时,它那么脆弱,可当山谷里渐渐有了别的花、有了树,它们都能把温度留住,成了最伟大的力量。一百多年,本大爷就一天天地守着这些花,哪怕是下着雪它们都能开花,浅蓝色的,像你们国家的天空一样好看。”

这些话她似乎听过。是了,她想起来了——那是在雪山的夜晚,月光从洞口洒进来,基尔伯特就像披着满身的星辰。他倚在石壁上,微仰着头,仿佛在注视着月亮,却在对着她讲话。白天他们在探索幽深的岩洞,在透亮的冰晶周围追逐笑闹,到了夜晚疲倦的伊莉莎白已经睡眼含饧;加上他的声音太过轻低,她一度以为是梦境,第二天就忘却了。

“其实你要是愿意,本大爷可以教你飞起来的,可你这么蠢,能不能学会啊哈哈——不过,学会了控制风,你可以随时到这里来看雪,就不用麻烦本大爷专门去给你念咒语了……”

可是精灵听过的话都不会忘却的,那些音节会一个个温顺地排列完毕,安静地沉降在记忆里。到了这样的时候,比如伊莉莎白猛地推开国王的橡木门,宣布自己拒绝战争、将要求与龙族和谈的时候,那些曾经迷失的话语,就都会乘着冬夜呼啸的风回来。

 

“叛离者!”

国王当众宣布了伊莉莎白的罪名和命运。没有精灵愿意听她的解释,更对她要谈判的想法又惊又惧。在她数次游说未果之后,国王下令将她驱逐出境。

离开的时候伊莉莎白回望了一眼森林之国。用作刻弓的树木被伐倒时仍会飞起漫天的花瓣,却再没有谁为她吹奏贝壳风笛了。她的病仍未痊愈,甚至愈发严重;她感到自己就像是个无法翻转的沙漏,留不住生命的沙砾向下滑漏。这很像——很像多年以前——现在没有人为你祈祷了,除了——除了——

“茜茜?”

路旁的精灵们看着缓步走着的伊莉莎白突然露出释然的笑,纷纷因不解而摇头。他们听不见那个很轻的沙哑嗓音,听不见她心中新成的诗。

“我是想问你,我也能学会飞起来吗?”伊莉莎白稍作斟酌地问了。

——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哪怕是对于精通自然魔法的伊莉莎白来说,脑海中响起其他人的声音也太过难以解释了。但她早有预感,虽然是件解释不通的事情,可到了这时候,会发生什么都没有关系了。她像是等待了许久那样不急不慢地开口了,某种未知的力量为她形成了一个概念:基尔伯特的声音就应该直接传到她的脑海中,她几乎要为了他的嗓音如此久地缺席而感到不解了。

出乎她预料地,基尔伯特突然笑了。不过也不奇怪——她认识的基尔伯特也就该是这个样子。但是她从没听过基尔伯特的声音如此虚弱,几乎要和她一样了。

“你现在还能飞吗?”伊莉莎白希望他能够听明白,她那样慢的语速里是一种慎重的温存,没有嘲笑,但也没有忧虑;只是一句客观而真诚的疑问,就和他们曾有过的所有交流一样。

“本大爷可从来没有认过输啊。”

在冰树的掩映中伊莉莎白看不到美丽的极北湖,却发现自己也不是很在意了。“等着我吧,傻大个,童话里都说,公主会把被困的可怜家伙拯救出来——”

基尔伯特没有反驳她篡改的童话故事。听到他的问题时,伊莉莎白猜想他和自己一样,望着天空的神情庄重而坚定。他问:“在那之前呢?”

她走出了森林之国,走到了空旷而寒冷的原野上,用自己仅剩的力气大声回答:“——为我祈祷吧!”

 

 

伊莉莎白没有来得及成为拯救苦难者的公主。她看到了历史,她未曾目睹的故事又重新上演,甚至更为宏大惨烈。魔法师与黑龙们又一次爆发了激烈的战争,而这一次,精灵族也参战了。因为龙族的皮甲难以抵御精灵的刀剑,三方交界处留下了比以往更多的战死者。

她行走在两座山之间狭长的甬道里,从窄缝里看见天空中的黑龙军队。除了风声她已经听不到其它:不远处的战争是一支曲调模糊的交响,对于在这个世界已无归身之处的伊莉莎白而言无关紧要,她只需要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向那个同样被遗弃的生命……但她还是不得不回到那些曲调里去的。

耗费了非常艰巨的努力,伊莉莎白才终于穿过山崖,行走至宽阔的平原上。她跪坐在地,告诉自己只是休息一会儿。她不知道究竟是身体的哪个部分让她日渐虚弱,背离故乡的代价似乎太过高昂,就连基尔伯特的声音也没有带来太多的安慰。她与他交换童年与故事,交换言语与歌谣,可他们都知道,那些彼此的声音之后让渡的是生机。轻声低语仿佛是最亲昵的情话,坚持到在那冰冷的祭坛边详见——在来不及之前——成了两人不言说的秘密。

可她还是跪坐在地。她想喊一声基尔伯特,很多次都是,却又放弃了。和他一样,无所畏惧的公主什么时候认过输呢——伊莉莎白踉跄地站起来,又更深地陷入了雪地里。跌落时她觉得自己没有重量,像是鸽子尾上最轻的羽毛,被同样洁白的雪无声地包围。就在这个时候基尔伯特在呼唤她,已经发不出声响,她却能感到气流从他的喉咙卷出,嘶哑地拼凑成“茜茜”,给她带来绝望和安慰。

与此同时她听到了另一声呼唤,让她未能回答远方的爱人。用听到这个词实在是不够贴切,伊莉莎白懂得所有的语言,却仍说不出那是怎样的表达——那是一种感应,像是一首无法哼唱的歌、无法书写的诗,轻过蝴蝶扇动翅膀,又亮过鸟儿发出啼啭。它在伊莉莎白的脑海形成了一个明晰的念头:回到极北湖去。

什么?她疑惑不解,却知道这不是幻觉。若是幻觉倒还能理解;她无数次在基尔伯特的描述中摹画自己,想象出他看到的湖畔坐着圣洁的公主,用最美好的嗓音念唱他的安魂曲。那是她都从未想过的美好,要知道多少次她是把那当作繁琐的任务去完成的。所以想象里去做一个奥奥娜那样的女神也很不错,但不是现在呀——

回到极北湖去。

那个念头重复了一遍,就沉寂了。她突然听见了别处的声音,是她的身后,战场的声音。之前已模糊的一切突然清晰起来,金属、风和木头,不同的武器挥动,混杂着各异的喊叫与嘶鸣,一下子灌进她的脑海里。她从雪中抬起视线,翠绿的眼睛里瞬间写满了恐惧:滔天的黑色火焰又升起了,仿佛要灼烧到灰霾的天空。

她不由得同意了那个又出现的呼唤。

该结束了。

                    

 

自从再次看到了令他无法忘却的黑焰,基尔伯特就失去了与伊莉莎白的联系。他联通她的内心时,就像是濒死绝望的流浪者找到了安放灵魂的墓碑,终于能够安然地注视漫天星辰;可现在他的那颗星星好像走丢了,整片星空都变成了灰暗无色的底幕。

雪已没什么可看的了,他闭上眼,连伊莉莎白的幻影都不再出现了。他却不觉得遗憾,也不懂得害怕——哪怕是一百五十年都只有自己与雪山为伴,也终于等来了他梦中的公主,曾以为的永别都只是序曲的话,命运也算待他不薄。只是没听到她对山谷的评价,他不免有些忿忿,本已平静的情绪又波动起来。

谁曾想过,他被报以龙族最大的希望出生,却在濒死之际被一个精灵充斥了脑海。但这件事很早就开始了,他从温暖的边疆取来种子和枝芽,在一一栽下的时候怀念森林之国——和奥奥娜的公主。要是你一半的生命在她身上,你也会这样的,基尔伯特忍不住笑叹。

“任何魔法都是有因果的,”他记得伊丽莎白曾这样说过,她经常用自然不过的语气说这样令他惊奇的话语,“哪怕过了很久很久,咒语都会有个结果的。”

那该多么好啊;他曾想过,结束的时候会非常寒冷,可这不算什么,他只希望不要太过孤独。如果他们生命相连,就像她的问题在他心中响起的时候他发现的那样,那他的愿望也就可以圆满了。现在伊莉莎白的声音消失,熟悉的孤独感却没有回来:相比之下,让她能够活下去的想法更热切地占据了他已经虚弱单调的思想,几乎成了山间飞舞不断的雪花。

他的疼痛减轻了。这个认知稍有一些苦涩,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如果是要去往终点,这对他未免太过仁慈了;他感知到自己就好像正在痊愈、正在复苏生命,伤口仿佛浸泡在天使的眼泪中,心里甚至能听见一个神圣的命令:

“该结束了。”

 

 

 

The abyss will gaze into thee

 

“她是谁?”

“那是奥奥娜的公主啊,是创造了新世界的伟大精灵。”

“故事里讲的,那个会飞的精灵公主?”

“所有人都说,认真看星星的时候,可以见到她和白龙一起在天空最高的地方飞翔……”

 

 

“本大爷知道你逃不掉的,”基尔伯特咧嘴一笑,很有几分狡黠的味道,“你的生命早被本大爷绑住啦。”

伊莉莎白再见到基尔伯特时,他就是这样一副胸有成竹的骄傲模样;她忍不住笑了,抹去了重新淌出的泪水。基尔伯特来不及问更多,只是显得非常局促,好像因为她哭了而手足无措。

那样真诚的泪水,那些伊莉莎白珍贵的珍珠与宝石,上一次是为了离开他而流的。她听从了心中不知名的命令指引,回到了极北湖畔,在行走的过程中发现自己渐渐恢复了气力;可她来不及高兴,来不及歌颂生命——她抛弃了被困在祭坛、生机褪尽的基尔伯特,只怕做不成拯救他的公主了。

可当她抵达战场,波光粼粼的极北湖重新点燃了她的希望。谁也不曾留意有一个小小的精灵靠近了无数生灵逝去的地方,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湖水的漩涡。那个指引更加清晰了;湖面上升起了水幕,她透过那些清澈的雾看到了身缠漆黑锁链的白龙和他浑身的伤。

祈祷。

伊莉莎白知道自己做不到,那些被龙血染红的积雪成了可怕的梦魇,哪怕她闭上眼也会冲向水中沉浮的她而来。

用你们的咒语,祈祷。

基尔伯特突然睁开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她的方向。伊莉莎白知道那个所有族类共通的句子,但这不是她现在能讲出的话;湖水在她身旁旋转,让她几乎窒息,催促她激烈地思考。“我该怎么办?”她无声地发问,再次看向水幕时接上了那双暗红色眼睛深沉的眸光。

伊莉莎白的思考一瞬间就停止了。她眼见基尔伯特的目光逐渐亮起来,白色的鳞甲重新闪烁出光泽,伤痕也开始隐没;更重要的是,他坚定的神情里充满了鼓励——

“和平,我们等待着和平!”祝颂冲口而出,她被漩涡送回了水面。她同时产生了明晰的感觉,一种温暖的气息正在向她靠近,那气息的主人应该也愿意听到,“——我们等待着爱!”

她话音落下,巨大的白龙就穿越了已经高耸至半空的水幕来到了她身边。

 

 

“你还想回到山谷去吗?”

“那里还能回去吗?”

“那当然了!你知道本大爷把那做好之后起了什么名字吗?是茜茜!所以你才是这世上最有资格去那的——”

话音未落,基尔伯特已经背起伊莉莎白,变回了巨大的白龙翱翔上天。

大决战那天,伊莉莎白使用过的咒语她自己已经全然忘却了。那本也不属于她,是在她和基尔伯特一同随着极北湖水腾空而起时突然涌现在她脑海中的。她以前从不知道极北湖隐藏着奥奥娜留下的力量,更没有想过湖水会把一百五十年前基尔伯特赠予的生命回馈给他们。

那时候她悬浮在风中,陷入了那个魔法的自成世界。而因为她周围聚集起越来越亮的光芒和漫天的水幕,终于引来了魔法师们的攻击。她听到恶咒呼啸而来,却安然无恙;基尔伯特成为了她最伟大的骑士,张开了双翼护在她的周身。

——洁白的鸽子在一百五十年前就衔来了爱的弓箭,这个世上最不可思议的魔法穿透了白龙的皮甲和生命,烙印了他的心和灵魂,终于在今天完成了因果。伊莉莎白的咒语结束的时候,世界下起了一场宏大的冰雨,沐浴了所有的生命;而他们俩仍站在空中,注视着彼此的眼睛,就像在看最美丽的珍宝。

世界上的战争停止了。冰雨闪着浅金色的光,洗去了地面的血迹和残存的战意,那些不愿放弃的人或龙则被冻成了冰雕。三个国家的队伍重新集结、准备退去时,所有人眼中却都已没有了那两个流放者的踪迹。

从此新的歌谣随着新的和平年代被谱写,被写进了无数颂诗的公主和骑士仅仅在谈论极北湖那场没被别人看过的大雪。

 

 

“公主伸出了手。她的手搭在白龙的面颊上,那样小的精灵公主的手搭在了巨大的白龙的面颊上。世界好像只剩了他们俩,白龙不再挥动翅膀卷起大风了。白龙的红眼睛亮闪闪的,第一次涌出了泪水。公主却笑了,抛开了自己银色的佩剑,亲吻了自己的手刚才在的地方。”

“故事结束了吗?”

“没有,故事一直到现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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