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英俊

基尔伯特,我爱你如同热爱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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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h洪普//极乐业障

基尔伯特在空荡的教堂里沉默。死寂里只有他的呼吸,和窗棂在月下的投影。

“神父,我不信上帝。”他记得自己这么说。

 


一 忏悔

 

时至今日,基尔伯特·贝什米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被何念头驱使,而走进了那个让他沉溺的地方。作为一个在见不得人的黑道摸爬滚打的杀手,他所能想象的、合乎情理的常驻场所应有很多,描述起来都应塞满红灯区的彻夜歌舞,把他的时光在乌烂的泥淖里平铺开来、撒满享乐和愉情。毕竟舔刀口的行当里,活着就已经很艰辛了。


而这座陈旧的教堂能为他带来什么呢?他猜想自己是受到了当天夕阳的蛊惑——那个尖顶的投影在黄昏中被拉得许长,逢魔时刻的建筑愈发显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顶上的十字架上有两只鸽子,一真一假,真的那只飞走时似乎连他的思绪都要被带走了。他迎着暮色走进,径直把自己安放至逼仄的忏悔室。


那个狭小的空间从四面八方给了他巨大的压力,像是平白套上的枷锁和围绕的牢笼;但这种窒息般的压力却让他感到轻松——说来矛盾,或许他本就不正常,正需要审视自己。


“我的孩子。”


那一瞬间,这个通过木质传达而至的平静声音让基尔伯特整个灵魂都震颤起来。它在空间里回荡后消弭,又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哑着嗓子开口,却不知自己究竟想说什么:“神父,我有罪。”


 

第一次的忏悔甚至不能被称为忏悔。说出第一句话后他便陷入了沉默——要如何对一个素昧平生又不知身份的人坦白过去?尤其是他这种活该缄默在黑暗里、有幸活到多年以后也最好不要拿出来咀嚼的过去?


他已经很久没有仔细地讲过真话了。这是很多年前的他不曾想过的事情,一些瞬间而至的灵感编造的谎话,或者与一些精心筹备的计划伴生的台词,会比简单无奇的真实情况要更容易脱口、更容易应对。


基尔伯特在深谙生存之道之后几乎就只对并不在乎他所言的人讲过真话了。上次听的人还是他的一个目标,那个姑娘绿色的眼睛里锐利的刀锋让他无法拒绝。他在床幔的阴影下和街角的交火间求爱,手指穿过她打着卷儿的棕色长发。而那些他讲过的故事和心迹都随着她一同消失了。这本身就足够荒谬了,不是么?


他怀揣如此的怀疑和迷惑,又一次把自己挤进了同一座教堂的祈祷室里。那时候他正接下一笔大单,却没有感到往常那种沾染了血腥气息的紧张和兴奋。直到他穿过那一排排整齐的长椅,他仍认为自己只是调理不当、有些疲倦;但是门后的神父方一开口,他便感到恐惧在他的胃里、甚至整个腹腔中绞动。


“你又来了,我的孩子。”那个声音里填写了一种无可违背的至理或规律,“我想你准备好了。”


“神父,您曾听过最严重的罪恶是什么?”他斟酌一番,反而发问。


里间一阵沉默,但他猜想神父一定露出了饱含深意的微笑。他给了他云端的审判者一般的权力,让他从陈列在记忆中各样不堪的忏悔词中选择最为狰狞的那一个。但神父缓缓地开口,没有回应他:“你无需看轻自己。所有罪恶都会被原谅的。”


“如果我是个伤害生命的恶魔呢?”他冲口而出,但即刻醒悟,把更多的话压了回去。


“你不必太在乎生命,”神父这样说,“人们总是在白天感到疲惫,而死亡只是黑夜和梦乡。[1]”


而基尔伯特通常也难以确定自己究竟如何对待生命。他时常感到自己如同不可控的怪物,想要珍惜生命的时候会带来毁灭,而要去守护时只好漠视生命。这样说来有些愚蠢,他究竟如何自诩高大才能在收割了如此多生命之后谈论这些。尤其是当着他的神父,他自己就像是死神海拉在人界遗落的丑陋侍仆。


“本大爷不知道您也喜欢海涅。”他猜测着神父的神情,无论厌弃还是淡漠都让他指尖发颤。于是撕开灵魂的镰刀被收了回去,审判被他自己延迟。

 


 

二 放生

 

海德薇莉神父在一个没有星的凌晨接到了一通号码未知的来电。


“神父,我有罪。”


这时候只披着一件睡袍、本还睡眼惺忪的神父即刻清醒了。


“我杀过人,不止一次,我自己也数不清……”未等他开口,对方如同梦呓般的话语就继续从信号末端流淌过来,“我很不安。但不是因为杀人,也不是因为害怕被捕,我只是觉得没有……归处。


“因我而死的那么多人,他们长什么样子,本大爷统统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有一个姑娘,傻得要命,查上司的假账一路查到组织头上。我想放她走,她只是冷着一双眼睛看我,让我大可以杀掉她。那是本大爷这辈子曾经有过的唯一的女朋友,只交往了三个多月,她就消失了。


“……茜茜她还挺漂亮的,翡翠一样的绿眼睛……”


这时候神父打开免提,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点起了一支烟。他很少动这样的念头——哪怕主未曾允许却也未曾禁止——不过那些入口的苦涩会冲淡一些内心的烦忧。柜子抽屉里那包烟还几乎是新的,他上一次有关尼古丁的记忆还是在得知自己妹妹死讯的雨夜。可这算什么呢,一个陌生人的心声吐露,和他在教堂里经常面对的那些会有什么不同吗?那些音节从他耳畔贯入大脑,意义不明,顺序胡乱,他试图去理解,却始终不得要领。


突然下起雨来,这让电话那端的忏悔变得更加模糊不清。“我这样是不是比杀人犯更可恶?我以悔恨的名义打了这通电话,却根本对那些无关的人激不起一点情感……”


“不。”他出于本能地答复,却不知自己在否定什么。他或许只是想平息那份轻微的颤抖,它在忏悔者的声线中上下游走,被他缥缈的安抚追逐驱散。

对方似乎被惊醒一般猛地停下了混乱的讲述。“啊,神父,我不知道……”伊曼纽尔能猜想对方可能羞赧地低下了头,“我不知道您还在听。”


他轻笑一声。“我总是在听的。”


海德薇莉神父即刻意识到这是一个礼貌又美好的谎言。他不能说在过去多年的工作中他未曾走过神,特别是许多絮絮叨叨无病呻吟的教徒——他更愿意称他们为病人——只是反复在讲一些无关紧要的所谓苦楚。这次不期而至的打扰本是对他很有吸引力的:惊人的经历,巨大的痛苦,和叙述者压抑低沉……好听的嗓音。但是一层轻薄又不可名状的阴翳笼下来,他诗篇般的语言像是心脏旁骨节分明的手指,越攥越紧;为了躲避这种窒息感,或者说正是这种突如其来的窒息感作祟,具体的词语从他的脑海中漏过,他只好欺骗叙述者,维护自己完美听众的形象。


听筒另一端传来一声近似于满足的喟叹。


 

基尔伯特感到一阵犹豫。那个声音太熟悉了——这样讲实际上非常失礼。他在某个午后偶遇了一个男人,听见他接电话的声音的瞬间感觉自己仿佛遭到了重击。他灵光一闪,借着咖啡厅的公用电话拨打了一个号码,在确定了男人刚放到桌面上的手机又振动起来的一瞬间就挂断了。


“您好,神父。”他放下电话,未经考虑就急切地走上前去。


对方抬起眼来看着他。那是一双翠绿的眼睛,带着温和厚重的光泽,深深地望进他的瞳孔里。


哦,该死——基尔伯特意识到自己曾对他坦言——这里可不是忏悔室,如果说你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罪犯——


“我以为您会自我介绍一下。”神父对他的紧张恍若未觉,“如果是我遗忘了曾经的朋友,这会让我很困扰的。”


基尔伯特顿时就把许多掩饰又咽回喉咙里。他根本没记得自己的声音,也就不必费力去解释为什么自己会偷查他的资料和电话、特意买一个新号码而深夜叨扰了。“本大爷叫基尔伯特·贝什米特,曾经……曾经听过您布教,”他在停顿间拉开手旁的椅子,不无期待地落座,“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您,看起来您也喜欢摩卡?嘿,您在听吗?”


看起来有些神思游移的神父回过神来,稍微抬起头回应他的话,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我总是在听的。”

 

 

三 食素

 

基尔伯特向来以为他会死在枪战中。这不失为一个好的归宿,毕竟这是最接近曾经想成为一个军人的贝什米特的理想场景了。鲜血飞迸、粉身碎骨,为了他的目标和他的事业:这种说辞咀嚼起来实在太过富丽堂皇,让他甚至都放弃抵抗、沉溺其间了。


上一次想要有所改变的时候,他想和一个姑娘平凡地坠入爱河、天荒地老,虽然她拉开保险、扣动扳机的动作一点也不比他差。他从冷嘲热讽到诚挚恳求,希望那个叫做伊丽莎白的姑娘可以放弃追查自己公司不明不白的账目,更不要强出头和老板作对——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草草交接、出国避难的提案,执意从他身上查出组织的蛛丝马迹,而要把他们一道送上法庭。他在接到组织的暗杀令之前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求生欲,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带着她在某个地方活下去……这也从没来得及发生。在他迟疑间,在他都没想过该去订做求婚戒指的时候,伊丽莎白已经人间蒸发了。


这其中可能发生的事情令他多年来执行任务时一直感到芒刺在背。上级所透露的口风是因为还没有接触到核心,她就被指派去了别的地方,处于监视之中——于是他只好忘掉曾经沸腾过一次的热血,沉默下来,重新做回一个无所牵挂的江湖杀手。而现在,他感到那悸动又从自己冰冷的骨髓里渗透出来,对他好一阵叫嚣。


在偶遇了伊曼纽尔——海德薇莉神父——之后,他就没再去教堂了。他们建立了不错的私交,就许多领域都能在激烈的辩驳后获得观点的和解和共鸣。这种情况下再让自己进入忏悔室总让他感到过于矫情与夸张。如果需要,他可以直视伊曼纽尔的眼睛去讲一些有关灵魂的事情,虽然伊曼总是低垂着眼、显得面色沉静。


只是他希望自己不要再唤起这种需要了。伊曼纽尔无论何时都显得格外庄重严肃,虽然在很多时候他带着随和的笑和调侃的脾性,基尔伯特却无法摆脱他黑袍的形象。那一天他在念过了冗长的史诗后为他讲解念诵词,描绘起罪人被主宽赦的圣洁的场面,似乎把他直接摆在了教堂的钟楼里,午夜的钟声震得他浑身发颤。


之后基尔伯特接连失手了好几个任务。子弹总是从目标的要害旁险险擦过,重伤却留得一条性命。


“你有过前科。”他的上级笑着警告他,“看在你多年辛苦,你得到了一次解释的机会。”


但是基尔伯特选择了沉默。“本大爷不想干了”这句话已经冲到了他的唇边,又被生生咽了回去。这显然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解释,这是他无法宣之于口的愿望。为了达成它,他需要更好的表现——他将再一次为了一己之私而往深渊的方向走去了。


 

任务几乎是几分钟就结束了。基尔伯特注视着枪口的烟和温度。它们挥散不去,组成一个黑影。很多天了,这个影子盘旋在他的脑海,就像深海礁石上静坐的罗蕾莱,让他无法安宁。海妖唱着美妙诱人的歌,船夫即将迷失方向——他的幻想却是一位肃穆的神父,修长的手指从漆黑的袍下伸出来,有力地紧攥住他的手腕。他的海妖飘荡在精神上空,“我愿倾听你的罪”,让他迷惑,让他发狂,终将让他沉没。


他感到无上的愉悦。这种愉悦来自于他提前的支取,他在对面的人被夺去生命之后也得到了同样的解脱,甚至开始了缤纷的幻想:这将是他最后一个任务了。


通常从他的行当里退出的唯一合理方式是死亡,失手于拼杀或是被秘密清理。但他已经暗自打点好了离开的盘算,简便的行李,通关的封口费(或者枪子儿),两套辗转各地以避免追查的长途机票。除了他自己的,还有一份已经送到了他的海妖——他的意思是,海德薇莉神父——的信箱里。他是本大爷在这里唯一的熟人,要跑干净必须带走他;基尔伯特为自己所找出的解释满意地躁动起来。


他曾询问伊曼纽尔最想要去的地方,对方随意讲了几个有名的城市,笑意隐秘。“什么——”基尔伯特不解地问着,“本大爷问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吗?”伊曼纽尔没有回答他,只是轻轻划了一个十字。


谁管他!基尔伯特不免有些忿忿,却依然把他说到的每一个地点都加进了行程。现在他放下了枪,才终于明白那个欲言又止的笑容所指的目的地在哪里;若是真的,那么的确是他无法陪他达到的了——主在上,遑论天堂轮回——本大爷只想晚一些下地狱。

 


 

四 念诵

 

基尔伯特攥着自己的登机牌,到现在都没有见到自己所等待的人出现。实际上他们早已留了联系方式,那个只有一通电话记录的手机号,也收到过“真不赖”这样的肯定答复。


在极度的焦急(尤其是机场广播的提示音又响起来了)中,他突然开始怀疑,这算是肯定的答复吗?他究竟是怎么认定这个没轻没重的评价就是让他放弃谨慎不顾一切的承诺呢?


他感到有汗水从额头冒出来,微微低头时一声轻响落在了墨镜的镜片上。他干脆把墨镜摘下来,红眼睛中的焦急已经按捺不下。


“我说,”基尔伯特想起那时候他们坐在广场的长凳上,“本大爷就没见你放下那副架子。”


伊曼纽尔闻言眉毛一挑。“我不太清楚……”他凑得很近,呼吸都拂在基尔伯特的耳畔,让他顿时浑身僵硬,“你指的是什么?”


“别紧张,”他笑出声来才重新坐直身子,拍了拍基尔伯特的后背,“我从没在你面前故作严肃,我发誓。”


基尔伯特抱怨的嘟囔声淹没在突然升起的喷泉里。夕阳的光线透过水幕边缘的模糊水珠打出弧形的通路,最后落在伊曼纽尔的发梢上和瞳孔深处。他藉着这一点光,深深地望进伊曼纽尔绿色的眼睛,终于意识到这个他总觉得不可亲近的海德薇莉神父,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他就该是这个样子。这句被他重复念过的话好似一句咒语,拥有比念诵词更伟大的力量。那股不知名的力量里他看到光洁赤裸的伊曼纽尔,在金色的背景里缓慢下降,终于到了他的眼前、他的近旁,环住他的脖颈,给予他神的梦境,在他头顶轻语“你已被原谅”。


真不赖啊——


为了这个梦境不在悬崖跌落停断,他挺直胸膛,重新开始等待。

 



在基尔伯特有所了解的语言里,描述一种令人窒息的、痛不欲生的情感,都要说成是心的感受。哪怕它只是一个跳动的、机械的器官,而那些真正引发泪水和呻吟的源头存在于脑中——但“心碎”一定是有理由的,基尔伯特这样笃定地想着。等到他的生命被结束的时候,一定是子弹穿透胸腔,击碎那个器官、那堆无用的肉块,动脉迸裂、呼吸终结,他的表情却还存留在完好的面颊上,全整,写满他说不出口的话。那个样子替他收殓尸体的人一看就能明白;是的,伊曼纽尔会透过他的神情,看到他碎裂的心和完整的大脑,哪怕他闭着眼睛,也会被直接注视进灵魂。


但他终究没能如愿。他被一发远程狙击枪的子弹击中了头部,以防万一又被粗暴地补了几下,血液和灵魂的言语都凝固在扭曲的表情上,暗红的眼睛瞪着,失去了光泽。他的神父没能赶上最后的祈祷,就算是出现在他身旁恐怕也无法再得知那颗冷却的、没有碎开的心脏里盛过什么了。


而实际上,神父已褪去了自己的黑色长袍,半跪在地在做一次最为庄重的祷告。已死之人的不安和迷惘在未散的灵魂漂浮处盘旋,像是找到一个同样可以欺近的寄体般迅速吞噬了他。那些基尔伯特未曾说出口的话,在书房里、餐厅里、路灯下、喷泉旁逡巡无数遍的那么多响亮的却曾被他刻意充耳不闻的心声,如同排演过的交响曲一般不可控地倾泻出来。在他不可抵挡的漩涡里,他从神坛走下,成为了昔日的忏悔者和罪人。


整个机场混乱不堪。伊曼纽尔知道,这桩谋杀或者恐怖袭击或者别的什么,目的在何、如何使枪械经过严密的安检,都将是个不会被警方解决的谜题。而受害人在濒死的那几秒钟里,是否得知自己的背叛和情由,则是更为隐秘且无从得知的了。


“基尔伯特,你知道吗,那个你念念不忘的杳无音讯的姑娘,”海德薇莉的声音像是从高空飘过来即将散去的一缕烟,“我的妹妹,她死了。”

 

海德薇莉神父起身离开,向着出口的方向。他感到自己的脚步又轻又重——这是个十分基尔伯特式的说法,滑稽得要命却又可以理解。他知道他的生命从此被剥去了基尔伯特曾带来的仇恨,却也一并失去了他在不经意间填上的重量。


他又记起在忏悔室里,透过沉木传来基尔伯特闷闷的声音,像是在天堂门口徘徊的孩子,“神父,我不信上帝。”那一个瞬间所有空气的味道都被凝刻成了独属的记忆,他在缓慢的行走间恍惚地抬起手来一个虚握,仿佛还能再次触摸。


出口处是否有人或者有死神埋伏着他,他也不是很在乎了。本来,他想去哪里呢……他的左手里还攥着那沓机票,又轻轻划了一个虚妄的、沉重的十字。

 

 

=完=


[1] 化自海涅《死亡是严寒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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